醒來吧!黑天靈(一)
嘯五峰犬舍歷經數十寒暑，畢生兢兢業業以復育原始台灣犬為職志，為國內台灣犬界培育不少優質生力軍，目前已跨出台灣，陸續榮耀地運往海外，獲得各國飼主高度認同，這象徵一種榮譽，也代表嘯五峰的理念、嘯五峰台灣犬的素質，已深深獲得國際間愛犬人士的肯定，牠們的性能與靈性，不再只是口耳相傳的佳話，而是得到眾多犬友親身體會的實際驗證，唯嘯五峰團隊不會以此自滿，未來將再接再厲，以敝人育犬經驗配合專業遺傳理論及科學詳實記錄，帶領團隊一同努力，重現原始台灣犬風華，更進一步提升性能，再創其高峰。
細數從前，榮耀的背後是人生數度起落無常的累積，縱然人心難測、流言可畏，但與經歷愛犬生離死別之煎熬亦顯不足道矣。雖知萬物興替是生命輪迴的寫照，天數既定，人力豈可回天。但只要想起那群早期辛苦尋回長相左右陪伴在側的第一代種犬，總不免讓人唏噓不已，若不是有他們貢獻傑出基因，哪有現今嘯五峰之壯盛軍容，凋零的是肉體，永不腐朽的是精神！戲劇可以NG但生命卻不能重來！
暮然回首年少時一頭栽進台灣犬的世界，翻山越嶺、橫山溯溪，屢屢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一償宿願，每走訪一處原住民部落，愈能體會先民靠山吃山，開山墾荒艱辛生活，讓我感受到台灣犬與原住民緊密不可分的生活連結。部落裏的耆老多半不識漢字，而我也不諳原住民語，溝通時要比手劃腳好一陣子才能理解要表達的隻字片語。即便如此，我仍堅持在深山部落裏尋犬的信念，才知在艱困險惡的環境裏，台灣犬如何與先民互動，共同謀生或抵抗外侮，「聽說」、「耳聞」都只是紙上談兵，唯有與牠們一同呼吸，才足以勾勒古老台灣犬的輪廓，才能有機會見識正港台灣犬那得天獨厚、與眾不同的野性之美。
有鑑於重現台灣犬「打從骨子裡」的原貌需由優秀的種群著手，為了追尋良犬蹤影，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是常有的事。一遍又一遍的尋犬旅程，起伏的山壁宛如胸腔裏七上八下的心，縱然空手而回，意志仍未曾動搖。深諳越心急越無法成事的鐵律，為了復育台灣犬的使命，必需忍受旁人無法體會的孤獨寂寞與險阻，理由無他，這條路已經沒有退路，已是我土狗兄人生的不歸路。
為了紀念歷經千辛萬苦的尋犬過程與溯源不忘本的精神，我將這隻於連天之嶺、擎天之巔發現，搭配著難以言喻的清靈秀麗、被毛烏黑亮澤雙眼充滿智慧的台灣犬，取名為「黑天靈」。
黑天靈是繼嘯五峰後，我所認定的高純度台灣犬，除了外觀上無可挑剔的協調性外，充滿靈性慧黠的本質才是深深引人入勝之處。她的故鄉是一處座落在宜蘭與花蓮交界的原住民部落，整個村莊攀附在中央山脈稜線的側邊，地勢十分陡峭，若非事先多方探詢、縝密規劃，以數十年前的交通，恐怕難以成行。
猶記得相遇的那天，時近黃昏，抱著「不入寶山，焉得良犬」的信念走進村落。尋---是種充滿變數的過程，旅人的腳步未曾停歇，涼風徐徐，漫天彩霞伴我迆迆而行，惟天色已晚，實無大好心情欣賞周遭美景，就在充滿矛盾的氛圍中，一群有白有花有大有小的狗從我面前列隊而過，赫然收斂心神，好似飢渴的獵人般向前追去，哎呀！眼前所見居然是一群台灣犬，更讓我暗自驚奇是領隊第一隻貌如羌羊的翩翩身影，其步履輕盈，眼神犀利，黑亮毛質，竟不時回頭張望。瞧得我神魂顛倒，還以為一見鍾情就此緣定今生，結果原來是我這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讓她起了警戒之心，才會回頭狠狠盯住，之前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這輩子除了老婆，大概就屬這聰慧敏捷的逸品令我為之傾倒，甫相遇，婀娜多姿的倩影便深深烙印心底，一舉手一投足真教我不想她也難。機會稍縱即逝，我必須主動出擊，才能掌握先機，經過一路跟蹤，才終於來到狗主人的居所，孰料還未說明來意，便被請了出去。始料未及的不歡迎態度，著實讓充滿信心的我頗為挫折，難道是我生的「歹看臉」而顧人怨嗎?幾天後我懷著誠懇的心意，帶了伴手禮再度登門拜訪，結果還是被擋在外頭。接二連三的碰壁使我非常沮喪甚至想打退堂鼓，眼見台灣犬的希望就在眼前，居然又不得其門而入，進退維谷苦不堪言。
俗諺有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樣僵持的局面持續到第五度造訪時才有了轉機。黑天靈的原主人是位年約50歲的中年婦女，起初她很排斥平地人，一聽到我的來意便怒氣沖沖的關起大門，即使每次都有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仍堅持親身造訪，或許我的誠心讓她稍減敵意，開始願意與我交談，好不容易費了一番功夫，才詳細說明此行來意與初衷。我很認真說明復育台灣犬的理念，但眼見這位婦人猶豫再三，實在也沒有把握能如願帶走黑天靈，兩個人的內心都在拉鋸，我的焦急和她不捨，再再是難題，形成一股劇烈的天人交戰。後來她緩緩嘆口氣，交待一些事情，並請我務必善待黑天靈。上天保祐，幾經波折後終於帶回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黑天靈。
事後細想，原住民視犬如親的心情不難理解，但對漢人極度不信任的態度，讓我有如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因勤跑原住民部落，逐漸熟識幾位原住民朋友，才慢慢了解其中緣由。早期原住民生性開朗樂觀少與外界接觸，思想單純，與人相處總是以誠相待，而且對平地的漢人沒有任何成見，反而稱兄道弟相處融洽。偏偏少部分漢人意有所圖，覬覦原住民身邊資產如農作物、牲畜及土地等，甚至壓榨他們的勞力，更嚴重者販賣人口，非法圖利，便擅用原住民重感情的天性當作訛騙的弱點，趁酒酣耳熱之際伺機謀取的不當手法。這等令人不齒的行徑，早期在部落裏層出不窮，也難怪他們對平地漢人的旁門左道恨得牙癢癢，視如寇讎。聽聞此事，讓同為漢人的我深感汗顏，終於理解當初所受的對待其來有自，面對原住民朋友時心裏總懷有一絲歉意，對台灣犬、對原住民朋友更多一份責任感。也讓我在復育台灣犬過程中，為了鞏固組合的血系，深入高深部落到處請託，誠懇的闡述理念，有時候客氣一點的是婉拒，若是遇到固執的犬主，尚還來不及說清楚來意，便被轟出家門碰一鼻子灰，這也是我所理解之事。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二十多年前我在大霸尖山的部落(註一)尋訪到一隻毛色略帶赤紅的台灣犬，那動作神韻性能讓我滿意的不得了。後來在宋永義教授在進行田野考察研究時，判定此犬純度之高隸屬罕見的「A級台灣犬」。同時「漢聲小百科」裏介紹台灣犬的篇幅亦是以該犬為主角。因為先前走訪過好幾個部落，我了解原住民的狗都是祖先歷代傳承下來的獵犬，將之視為傳家寶也親如家人，要求人家割愛，於情於理皆是強人所難，更豈是財錢等身外之物可衡量其價值，所以請託犬主，讓我有機會能帶黑天靈來配種。起初犬主因有不愉快的經驗，講什麼都不願意，說什麼也不肯答應。最後我苦苦請求，且許多部落朋友願擔保我個人品格，由衷表達我的誠意，才順利完成配種，此破例幾乎空前亦絕後，為了感念其成全，我歡喜甘願以一大紅包聊表謝意，與其成人之美與其愛犬之貢獻相較，錢財雖不少但何足掛齒。基於組織系統化的理念，即使沒緣份將這隻「A級台灣犬」帶回犬舍，我也將他命名「嘯赤峰」，後來本舍承襲其性能表現的「嘯紅」便源於此。
醒來吧!黑天靈(二)
潛藏在黑天靈體內，特屬台灣犬倔強不屈服的天性，從接回的那天便顯露得淋漓盡致，或許是不滿我拆散她跟主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所作的無言抗議。運送黑天靈的旅行車後有一排座椅，一路上她可不是在欣賞沿途風光，而是嘴巴沒閒著，鋒利的牙齒活像鉗子般硬生生將座椅等車內裝潢拆得支離破碎片甲不留，連音響線、喇叭也不放過，而且因為山路顛簸，吐了滿車未完全消化的的玉米跟麥片，強忍身體不適亦意回甚篤的決心，讓我於心不忍，心裏甚是複雜，平白損失了車內裝潢，卻也見識台灣犬感情豐富、生命力強韌，充滿野性的一面。難為妳了黑天靈，為了忠實復育台灣犬，委屈妳從部落帶來平地，重感情的妳必定百般不捨不願，但我會用心照顧妳，此生不離不棄，這是我對妳的承諾。
黑天靈渾然天成的台灣犬特有氣質，除狩獵本領極佳外，富領域性的本能更屢屢反應在顧守家園的重責大任上。曾造訪犬舍的朋友都知道，本舍四周都是竹林，地主偶爾會來採收筍子，當竹筍挖完要離去時，很抱歉，人可以走，但手裏提的東西得留下來，誰敢輕舉妄動必遭利牙伺候。因為在黑天靈的認知裏，這都是屬於轄區內的管制物品，除非主人出面制止，不然任誰都無法動搖她的心志，若要強行闖關，只怕那森冷獠牙嗜血無情。
有一位余姓友人，聽聞這個情形，心裏偏偏不信邪。他心想，平時我到犬舍走動總會帶些好料的給黑天靈打打牙祭，現在連她看到我都還會猛搖尾巴，這般親切的模樣，算起來應該是把我當自己人吧。某天余先生靈機一動，故意掐住我的脖子想測試黑天靈的反應，誰知她隨即翻臉不認人，一個箭步立即衝過來攻擊。我立刻喊「停」，只差0.1秒黑天靈的獠牙就要深入余先生的小腿了！突如其來的變數讓余先生被這股懾人的氣勢嚇得面如土色，鬆開手後還被黑天靈惡狠狠的盯住許久，不敢輕舉妄動。對台灣犬而言，親疏遠近心中早有定見，層次高低正是意向取捨的一念之間。黑天靈的特質偏重防守、警戒及護衛。機警穩定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敏銳的感官。有陣子鄰居雞舍飽受患鼠患之苦，用盡方法鼠輩依舊猖獗，後來讓黑天靈出面，她將抓到的老鼠排成一列，得意洋洋的神情似在討賞，從此雞舍裏再無鼠類橫行，有此良犬，夫復何求。
因犬舍裏大小的事務一向我事必躬親，從不假手他人，所以每天和黑天靈相處的時間有限，但我十分信賴黑天靈的責任感與看佳的本領，所以很放心地將犬舍外圍區的警衛全交由她負責，事實證明這工作她的確有相當傑出的表現，連鄰居的房舍，山上的雞寮都照顧的滴水不漏，而博得鄰居老一輩的稱讚：「好狗管百家」的美譽。珍貴的性能日益彰顯，在有計劃性的育種下，黑天靈的下一代皆保有難能可貴的基因，目前空軍用來看守戰機的犬隻正是承續黑天靈血脈的優良品種。更具體的說，擁有嘯黃、嘯紅及山羌血系的犬友，你(妳)們家的守衛可是不輸看守幻象2000的超級守門員呢。
生、老、病、死是上天給予萬物最公平的安排，物種遵循大自然法則，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有遺憾卻也無奈。十幾年過去，黑天靈年歲漸增，腳步不再輕盈，連迎接主人回家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她已垂垂老矣。日益消瘦的黑天靈，連搖尾巴的力量都沒有，我心裏清楚時候已到，她將永遠的被帶走了。
那天傍晚，年邁的黑天靈而自枯竭虛弱的軀體，側躺在地上完全無法爬起，只剩一絲絲的氣息勉強地睜半開的眼睛凝視著我，我心深處感受到她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上來，我及時將她抱進屋內，心也慌了！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天就這樣快來臨！緊緊的將黑天靈抱在懷裡，只是面對生死交關的這一刻，眼看她要走了，我心也碎了！堅強忍住悲傷的情緒，靠近她耳朵靜靜講些好聽的話來鼓勵她，幫助她一路好走：「不要怕，不要怕！我會在妳身邊陪伴，妳要勇敢！妳的身體已經好了！要好好的跟佛祖走，不要有任何的牽掛，才能往生極樂世界。」她好乖聽我的話，瞳孔也慢慢散開，忽然猛吸一口氣，輕叫一聲，兩腳用盡一伸，全身肌肉緊?之後整個身軀又軟了，舌頭吐出，雙眼合閉，安詳的走了！我緩緩地輕輕地將它放在我書桌下的木板上，在不久妳的身體也會像這塊木板一樣冰冷吧......！按下「播放鍵」，一聲佛號一聲心，喃喃南無阿彌陀佛誦經聲迴盪四周，平靜、規律的聲調，讓我有種帳然欲泣的惆悵，落在黑天靈身上的淚未曾斷過，點點滴滴盡如刀割般千萬不捨，該來的總是會來，但留給我的卻是無盡的傷痛和思念，時也？命也？運也？在此祝禱黑天靈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事過七年，每每憶及黑天靈離開的過程，心中仍惦念著難捨的遺憾。當時只顧著為她加油打氣，卻忘了感念她默默地將她的一生都奉獻在這片地上，讓新生代的台灣犬得以精益求精。直到現在都覺得充滿愧疚，感嘆為時已晚，未說出口的話早已失去傾訴的對象。醒來吧!黑天靈，妳的逝去是我永難承受的慟，斷了的氣息，彷彿也帶走整個世界的色彩，思念的心高懸在灰色的天空不停吹擺；醒來吧!黑天靈，妳有感受到我對妳的想念嗎?再看我一眼好嗎?我多想親口道出對你的思念與感謝。妳有聽到嗎?嘯五峰犬舍因有妳珍貴的血系而感到驕傲，雖然妳走了，但延續妳血脈的子子孫孫，必將承接未完的使命，為台灣犬發光發熱，而我陳明南，絕不會忘記妳，事隔多年，或許妳已投胎轉世，但冥冥之中若有所感應，別忘了到我夢裏走走，讓我還有機會，親口向妳說句感謝的話，一償心中未了的遺憾！求求妳...醒來吧！黑天靈！在聽主人最後這句話！
土狗兄陳明南先生與黑天靈後代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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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 黑天靈 獨照
20年前 黑天靈與(直仔)嘯紅合照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以上為(泰雅族犬系)黑天靈之經歷，回顧她多姿多采的一生及德風遺範，並致哀思。
土狗兄陳明南 2007.9.26